一
??? 昨夜，夢見姨媽領(lǐng)著我和表弟出去玩，一路上姨媽卻總是看著我們笑，一句話也不說，任憑我們喊她，搖她的胳膊……醒來便再也睡不著。
??? 姨媽去世二十年了，我很少想起她，不是不想，是不敢，甚至每每有人偶爾提起，我也總是在往事泛濫之前急急地逃開。這些年，姨媽，是我心中不敢觸及的痛。
??? 姨媽大媽媽兩歲，可她們卻過著兩種截然不同的生活。媽媽不識字，最終一輩子跟莊稼地打交道，而姨媽則憑著自己的努力上了大學變成了城里人。姨媽代表了遠方、城市、好吃好穿還有很多很多新奇的好東西。那時候，姨媽和姨夫在德州的機關(guān)工作，每年春節(jié)回去一次。他們住樓房，有牛奶喝，小孩子出門可以坐在自行車的小椅子里……
??? 姨媽特別喜歡我，一直想把我?guī)У降轮莞齻円黄鹕?。開始爸媽覺得我小，舍不得，后來我大些了可以照顧弟弟妹妹幫著爸媽做家務了，他們便更舍不得了。即使如此，姨媽還是一直供應著我的衣食用度，從吃的穿的到學習用品等，我都享受了那個年代農(nóng)村孩子根本沒有的待遇。
二
??? 我漸漸大了，才知道姨媽的日子完全不是我想象的那般安逸。姨夫是家里的老大，也是家里唯一一個靠知識改變命運的孩子。姨夫老家還有三個弟弟，都已過了娶親的年齡，可家里只有三間破舊的土坯房，因為太窮了，連個提親的 都 沒有 。 兩 個 妹妹雖都已嫁人，但日子也都過得入不敷出，不盡如意。
??? 姨夫生性木訥，家里這爛攤子便都落在了姨媽身上。她拿出自己的積蓄又借了些錢，給婆家蓋起一座新宅院- -這可是農(nóng)村人找媳婦的根本。姨媽又把四弟帶到德州來，在郊區(qū)給他找了份工作，慢慢又托人給他介紹了對象，甚至連結(jié)婚的所有事宜都是姨媽一手操辦的。
??? 姨媽省吃儉用，求親告友，幫著幾個小叔子都成了家。姨媽和姨夫兩個人的工資不算低，可是，他們沒有一分錢存款，還欠了很多外債。
??? 姨媽處處為家里人考慮，自己不舍得吃不舍得穿?？墒牵咸觳痪祛櫤萌?，姨媽患上了乳腺癌。大家都很為姨媽難過，幸好治療及時，連姨媽自己都覺得乳腺癌切除了也就沒事了，所以出院后，姨媽依舊像往常一樣忙碌地工作，一樣為家人操心奔波。
??? 我初中畢業(yè)的那一年，國家已經(jīng)開始對大中專畢業(yè)生的分配問題實行改革，姨媽說這是我留到這個城市的最后機會了，畢竟這里有很多親友，將來對我可以多照應些。那是姨媽手術(shù)后的第三年，她為了幫我辦轉(zhuǎn)學的事，回老家找關(guān)系、跑手續(xù)……正是夏天，姨媽騎著自行車從村里到鄉(xiāng)里，從鄉(xiāng)里到縣里，上上下下跑了很多天，終于把一切辦妥了，不僅給我找到了插班的學校，辦好了學籍，還給我找了一家遠房的親戚寄住。
??? 我想那時候的我是矛盾的，一方面我感激著姨媽為我所做的一切，我向往著城市的生活，向往著未來那條相對平坦的路。其實內(nèi)心里，我并不是很想轉(zhuǎn)學，在我原就讀的學校，我的成績一直名列前茅，我自己很想搏一搏。可是，未來是不可預見的，我不敢自作主張，枉費了大人們的苦心。
三
??? 那一年暑假后，我成了德州的一名普通中專生，學校離姨媽家很近，為了省錢，姨媽讓我白天回家吃飯，周末也回去住。
??? 姨媽回來后腿開始疼得厲害，其實在老家的時候就有些疼了，她只當是走的路太多了，又是雨季受了潮，便吃些止痛的藥。后來她的腿疼得越來越厲害，走路開始一跛一跛的，她依然堅持著去上班，沒太當回事?？墒呛髞碛幸惶煲虌尩沽司驮僖膊荒苷酒饋?。醫(yī)生的診斷很明確，因為當年發(fā)現(xiàn)癌癥并做切除手術(shù)時已經(jīng)晚了，癌細胞擴散，這幾年已經(jīng)蔓延到全身，除了化療沒有其他的辦法了。
??? 那是痛苦的三年，姨媽遭受著癌癥的折磨，開始是腿疼，后來視力下降，最后心肺功能衰竭，腹腔積水，她不能坐，不能躺，說句話都很費勁，吃飯更是一件受罪的事情，每次我看到姨媽吃飯的樣子都忍不住跑出去掉眼淚。
??? 表弟還小，姨夫白天黑夜地陪護姨媽，家里的一切就落在了我的肩上。除了上課，我就是洗衣做飯照顧表弟還要跑醫(yī)院。為了讓姨媽能多吃點東西，我每日三餐都變著花樣。跟姨媽相熟的人都說多虧了有我，不然姨夫一個人也會被累垮的。我一心盼著自己的辛苦能讓姨媽的身體變好些，盼著姨媽有一天康復回家。
??? 我是眼睜睜地看著姨媽走的，她昏迷了三天后醒來，已經(jīng)說不出話，那一刻病痛似乎在她臉上消失了，她的眼神在我們身上一次次停頓，胳膊奮力地抬起，嘴囁嚅著像是有千言萬語要說。
??? 按照老家的習俗，姨媽的靈柩安葬在姨夫的老家，我是作為女兒陪靈的。姨媽入墳的那天，我一次次哭暈過去，我像個倔強的孩子，哭得撕心裂肺，像是真的要把姨媽喚醒一樣。
??? 姨媽已經(jīng)離開我們二十年了，表弟也已經(jīng)成家立業(yè)，姨媽在天堂也該安心了。??? □石俊青