秦玉河
　　我家有一輛小推車，槐木車梯，榆木車撐，黑色的泥瓦圈，頭號車輻條，名牌兒的青島外胎，光滑圓潤的車把，牢靠結(jié)實的車身。當年，它是我家的一件重要家當。小時候，我家的日子，是父親用這輛小推車推著過的，父親出工干活推著它，趕集上店推著它，去生產(chǎn)隊的場里分糧食分柴禾也推著它。
　　小推車，是父親唯一的交通工具。
　　我沒少坐父親的小推車。每逢父親上道，特別是去趕集，我便猴到車上，讓父親推著我。因小推車兩邊對稱，我坐在一邊，父親推起來，車總往一邊偏，為保持平衡，父親不得不往一邊擰著車把前進，推起來很是費勁。我在車上顫顫悠悠，晃晃當當，覺得很是好玩兒，父親卻熱汗淋淋。
　　有一回，奶奶病了，父親給奶奶去城里看病，也是用小推車推著奶奶去的。父親拿一床被子鋪在小推車的一邊，扶奶奶坐上去，讓奶奶一只胳膊挎在車梁上，為使車子走起來不偏，父親又在小推車的另一邊放了兩塊土坯，這樣，雖然奶奶坐在車上安穩(wěn)了，卻增加了車的重量，父親推起來更吃力了。父親是天還不亮就推著奶奶上路的，回來已是掌燈的時候了。
　　小推車，也是父親主要的運輸工具。
　　每到過秋過麥，父親和他的小車便忙開了。小推車不是家家都有，不是太多。可隊里收種運送，大都是靠小推車。為不誤農(nóng)活，隊長把推車的人分成組，編成班兒。頭班兒的一早起來推，二班兒的提前吃飯，頭班兒歇著吃飯時，二班兒的接著推車下地。這叫“歇人不歇馬”“黑白不?！薄斑B軸轉(zhuǎn)”。我家門前有一個大糞堆，頭天傍晚我還在糞堆上爬上爬下，第二天出門一看，小山似的糞堆卻不見了，已被父親的小車隊運送到地里去了。
　　那年吃救濟，上級下來200斤救濟糧，隊長派父親上火車站去推，去火車站比去城里醫(yī)院還遠，父親只喝了兩碗稀粥，吃了一個菜團子，推著兩大麻袋地瓜干回來，連餓帶累，差點兒暈在道上。父親回到家時，腳上的泡起滿了，像豆粒子?？粗赣H拿針挑泡，我心疼地說：“爹，不疼嗎？”爹只是苦笑了一下，沒回答我。
　　父親推小車最多，時間最長的時候，是修河。每年的春冬兩季，村里都出河工，主要男勞力都得去修河。上河之前，父親先推著小車去趕集，到集上補補車胎，換換車輻條，買對偏筐。上河走的時候，全村一二十輛同樣的小推車，裝著載，有的裝著麥秸，有的裝著被窩鋪蓋，有的裝著水桶鍋勺碗筷。一拉溜排開車隊，送行的人一直送出莊外，有人望著遠去的車隊甚至抹起了眼淚。
　　我親眼見過父親推小車挖河，挖禹臨河，就在我莊村東，平地起河，幾十米開口，七八米深。父親每天天不亮就出工，到了工地便開始揮锨裝土，父親的車裝得滿滿的，冒出了尖兒。然后父親肩頭上搭上袢，同車前拉鉤的打聲招呼——“走”，父親肩上的袢便勒得緊緊的了，架車的兩手背上的青筋，也高高地突現(xiàn)出來。雖然是冬天，父親頭上的汗，卻熱氣騰騰的。父親的身旁，整個河段上，全是與他一樣汗透衣衫的人和爬動在河坡上裝成一個尖兒的小推車。遠遠望去，黑壓壓一片，那場面，就像螞蟻搬家。
　　禹臨河挖了一個多月，小推車伴隨著父親，也在土里泥里滾動了一個多月。小推車上，浸透了父親的汗水。
　　日月如梭，轉(zhuǎn)眼幾十年過去了。如今父親已仙逝多年，小推車的車圈也已銹跡斑斑，車胎也癟了，小推車早已閑置起來不用了。但我沒舍得毀掉它，而是把它立在偏房的一角。孩子們開車出門兒慣了，懶得騎自行車，甚至連電動車都不愿意騎的時候，我便給他們講父親推小車的故事，想想父親推小車時吃的苦受的累，現(xiàn)在的人，還有什么不知足呢？