嘗試寫這篇文章很久了，從2009年十月到如今。其間反反復(fù)復(fù)寫了幾次，奈何情到深處淚自流，每一次都不得不因情緒失控而結(jié)束。自從她老人家離世之后，我就很想用一篇文章來紀(jì)念這個給了我太多愛的老人，如今我終于能心緒平靜的來講述這位至親了，致我的姥娘。
——前記
孔子行，聞哭聲甚悲。曰:“驅(qū)！驅(qū)！前有賢者。”至則皋魚也。被褐擁鐮，哭于道旁?？鬃颖佘嚺c之言曰：“子非有喪，何哭之悲也？”
皋魚曰：“吾失之三矣：少而學(xué)，游諸侯，以后吾親，失之一也；高尚吾志，間吾事君，失之二也；與友厚而小絕之，失之三也！樹欲靜而風(fēng)不止，子欲養(yǎng)而親不待也。往而不可追者，年也；去而不可得見者，親也。吾請從此辭矣！”立槁而死。
孔子曰：“弟子誡之，足以識矣?！庇谑情T人辭歸而養(yǎng)親者十有三人?！?nbsp;
我看到“子欲養(yǎng)而親不待”這句話的時候是在姥娘離世后的那年，一看到，淚便涌出眼眶。當(dāng)記憶變成一種感覺，感覺凝聚成一種情感，情感便鑄煉為一種永恒。人可以忘記一切，卻忘記不了身體本能的感覺。
當(dāng)我開始嘗試打開關(guān)于姥娘的記憶，首先想到的便是姥娘的襯衫。姥娘是一個非常愛干凈的人，在她能自理的日子里，她的衣服永遠(yuǎn)有一件襯衫，而且襯衣的領(lǐng)子永遠(yuǎn)是立的板板整整。如果要我用一個畫面來形容我對姥娘的所有記憶，我想到的是在熙熙攘攘的集市上，穿著青灰色襯衣的姥娘顫顫巍巍的向我走來。周圍的一切都記不清，只記得姥娘的襯衣和姥娘搖搖晃晃的身影。
姥娘是我見過最慈祥的老人，姥娘膚色很白，身形微胖，而且有一雙藏著星星的眼睛，笑起來里面的星星就會一閃一閃的，漂亮極了。姥娘個子不高，可以說在那個物質(zhì)匱乏的年代里都算個小個子。所以小的時候我們比身高的第一個目標(biāo)就是姥娘，也總喜歡和姥娘比個子，這個時候的姥娘總是把眼睛里的星星笑的閃起來，說到“好啊，快長個，長大個，別跟我一樣”。關(guān)于身高姥娘教過我許多童謠，可惜我只記住了兩首：“蹦蹦跳跳，你不長俺長”“香椿王，香椿王，你發(fā)粗，我發(fā)長”。如今這兩首童謠仿佛是一種傳承，我把教給現(xiàn)在的小孩子，愿他們能帶著我的祝?？鞓烦砷L，就像我?guī)е涯锏淖８Ｄ菢印?nbsp;
姥娘的身體不好，記憶里姥娘每天都要吃藥。方形的大鐵盒子里面裝滿了高矮胖瘦各不同的藥瓶，每個藥瓶上的字我都只認(rèn)識一小部分，那些繁雜的名稱我總是記不住。姥娘認(rèn)識字不多，沒上過幾天學(xué)，她卻能清楚地分辨出哪一個是哪一個。小時候和姥娘更多的記憶是姥娘坐在她的那個小太師椅上，給我講老一輩子的故事，講舅舅、大姨和媽媽的趣事。這個時候我就喜歡搬一個小馬扎坐在旁邊，趴在姥娘手臂上，看姥娘眼睛里面的小星星。2008年奧運會的時候，姥娘還能坐著，她就靠在炕邊上，坐在那個小太師椅里面，我教給她唱《北京歡迎你》，她教給我唱《東方紅》。我笑姥娘唱歌跑調(diào)，姥娘笑我唱歌沒有調(diào)。所以每每聽到《爸爸去哪兒》開頭，kimi教給林志穎唱《小星星》，林志穎笑kimi跑調(diào)，我就會想起和姥娘在一起學(xué)唱歌的時光。姥娘有時候也會和我分享她小時候的事情，姥娘生在新中國之前，填充姥娘童年記憶的是紡不完的線和干不完的農(nóng)活。唯一能為姥娘童年潤色的便是那個時期特有的午校，姥娘跟我說的原話是這樣的“那時候紡不完線你老姥娘不讓出門啊，人家都在家里睡晌覺，我就出來上午校，我紡線的時候就想著快點，要不等我紡?fù)炅司€，午校就放學(xué)了。大偉，書里面有饅頭有金子，有房有車，可得看書啊”。曾經(jīng)的我像許多小孩子那樣單純，點著頭對姥娘承諾“長大了給姥娘買很多很多好嘛吃”。十歲的我天真的認(rèn)為姥娘可以長命百歲，陪我終生，永遠(yuǎn)不會離開。
姥娘做的飯的味道已經(jīng)太過遙遠(yuǎn)，味蕾也沒有記住。唯一留存下來的是對“小老鼠”的記憶?！靶±鲜蟆笔抢涯锝o起的名字，是用農(nóng)村的大鐵鍋熬黏粥的時候凝固在鍋底，然后用勺子刮下來的塊狀物。盡管“小老鼠”好吃而且每次做飯只會出現(xiàn)一點，但是每次還是出現(xiàn)在我的碗里。對了，姥娘的牙早早的脫落了，取而代之的是一口假牙。小時候因為人小，吃飯慢，卻總是要和姥娘比一比誰吃得快，因為姥娘吃起飯來，假牙咬東西不方便，總是吃到最后，所以我耍賴皮的時候就不是倒數(shù)第一個吃飽的。于此姥娘還有一個習(xí)慣，吃的餃子永遠(yuǎn)是最后盛出來的那一碗，不是味美，只是好咬。
姥娘有神奇的大黑櫥子，里面藏滿了好吃的點心和水果?？偸桥瓮乩涯锛?，因為姥娘會打開那個大廚子，變戲法的從黑洞洞的廚子里面拿出幾塊餅干或者點心，如今我看到那兩個大黑櫥子還會恍惚的認(rèn)為里面有姥娘藏起來的好嘛吃。我生命中第一次吃的無籽葡萄是姥娘給買的。姥娘穿著那個青灰色的襯衣，牽著不到十歲的我，問商販葡萄的價格，我記得很清楚，紫色的有籽的一塊三，綠色的沒籽的三塊。姥娘問我想吃哪種，由于從小看父母經(jīng)商，對錢很敏感，我便指了指紫色的。我知道對于葡萄，三塊錢一斤太貴了，但是我的眼睛還是不由自主的看著綠色的。姥娘眼里的星星卻仿佛看懂了我，偷偷把我的想法告訴了姥娘，最后，姥娘給我買的無籽的那種。我拉著姥娘手舞足蹈的回到了家，回到家就打了水，洗了葡萄，并且一個勁的說好吃，給姥娘吃，姥娘卻舍不得吃。我給姥娘最多的承諾便是等我長大了，可以賺錢了，會給姥娘買很多好吃的。那時候的姥娘眼睛里的星星就會告訴我，她在等我長大。最近看到王中磊對威廉說的一句話是“快點長大”，我就想，是不是姥娘當(dāng)年也是這樣想著的，我快點長大，她慢點變老。
三年級的冬天，姥娘姥爺終于同意了媽媽把他兩個接到我家里住的請求。我執(zhí)意要和姥娘一起睡，媽媽沒辦法，只好在屋子里加了一個小床。那個冬天真的格外快樂，早上可以和姥爺逗他的黃鸝，晚上有陪著我做作業(yè)的姥娘。那個冬天的雪花啊，都像姥娘眼中的星星，一閃一閃的往下飄。我和姥娘堆了一個有著頭很大的的畸形雪人，家養(yǎng)的小黑狗歡騰的圍著雪人轉(zhuǎn)，雪花落在它黑色的鼻尖上，一下子就融化了，它卻還不忘舔一舔雪融化的味道。
姥娘十六歲嫁給了姥爺，一輩子便與這個男人相濡以沫，患難與共。在某個動亂的年代里姥爺被誣陷被捕，身高不到一米五的姥娘擔(dān)起了整個家，在動亂里，矮小的姥娘要忍受的不只是身體的勞累，更多的是精神上的磨損。沒人告訴我姥爺平反前的那幾年姥娘如何度過，我只是從大人們的只言片語中得知，姥娘從那時開始吃藥，然后，一直到她去世，都沒停過。
在姥娘最后的一年里，疾病把姥娘的骨頭折磨的變了形，肌肉也開始萎縮，雙眼已經(jīng)浮腫成了梁條縫，疾病也把她眼睛里的星星趕走了，那雙曾拍著我的后背哄我睡覺的雙手也腫的不成樣子。那時候在寄宿學(xué)校上學(xué)的我，每次回來，看到躺在床上姥娘，心里總是有一萬個不情愿，我應(yīng)該就是從那時候起開始害怕成長的。姥娘一直到離世都是清醒的，她身上的器官都疲倦了，可她的腦子還如同晴空般明朗的。姥娘走之前還跟我說：“我看的很清楚，地上的小蟲我都看得見，誰也別想忽悠你姥娘。”我的姥娘一生都很聰明，她能看透很多東西。所以在姥娘走之后，媽媽經(jīng)常對我說道“你姥娘走了，連能個懂我心里話的人都沒了”。
2009年八月初四被接回家，看到堂屋里面姥姥的遺體，我除了悲痛之外竟然還有一絲的安慰。我悲傷地是我自己失去了最疼我的老人，我安慰的是姥娘終于不用再忍受疾病的折磨。整個葬禮我都是渾渾噩噩，分不清是夢還是現(xiàn)實，直到下一次再回姥爺家的時候，看見姥娘的床被收起來了，我就再也忍不住了。姥娘走的那年八十一歲，九九歸一，姥娘應(yīng)該有重新開始了一個新的開始吧。只可惜沒能等到我賺了錢，給姥娘買一份好吃的。
姥娘離開不久，我就夢見了姥娘出殯那天的情景，那個夢仿佛是對整個經(jīng)歷的復(fù)述，唯一不同的是棺材里面沒有姥娘。只是后來，我再也沒夢到過姥娘。我想，姥娘應(yīng)該是已經(jīng)去了極樂世界或者已經(jīng)開始了另一個開始。盡管有時候我仍然會渴望能夠在夢里看一看姥娘，盡管虛構(gòu)，我仍不愿醒來。有些記憶或許會被時間拋光，可是我關(guān)于姥娘的那些感覺還在，那是屬于靈魂之外的東西，已經(jīng)成為了我身體里的一種本能，在我不知不覺的某個時刻，這種感覺復(fù)蘇的時刻，我就知道，姥娘還在，她一直沒走開，她留下來的已經(jīng)變成了一部分的我。
李富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