??? 一個飄雪的日子,幾位文友圍坐暢談,聊起許多關(guān)于冬天的話題。于是，那久久縈繞于心頭的懷舊情愫，象開了閘門的水流，立時注滿了我的胸臆，喚起我對冬天的記憶。
??? 我那兒時的冬天，才真叫冬天哩！
一、冰雪印象
??? 就說雪吧，大的讓人眼花，下的讓人害怕。白天，漫空飛舞，鋪天蓋地，一塊塊的雪絮直往人的鼻孔里鉆，若眼捷毛眨動慢了，怕是要讓雪給糊住雙目。十步八步，看不見樹木。若兩人行路，前面一個稍快一點，后面的連腳印都尋不著，非走散不可。什么溝啊、坎啊，全不見了，白皚皚的一馬平川。也怪，越是夜里，那雪就越下得緊。原本是雪落無聲的，可雪壓枝折的“咔咔”聲，整夜不停。第二天晨起，出不了屋，大雪封門了。待折騰一身熱汗，總算能站到院里了，才見房檐頭上，擅出一二尺的雪旋來，在那里愣愣地懸著，讓人感到它隨時都會掉下來的樣子。晴天了，雪就在寒氣中悠悠的化，不緊不慢的。檐頭上的雪旋也就見溶、見小，冷不丁“叭嗒”掉下一塊來，摔成了冰粉；那剩在檐頭的，就漸漸幻化成一排上大下小的冰溜子，晶亮的下垂著，短則幾寸，長則過尺，尖頭水下，滴滴嗒嗒。
??? 大凡少雪的冬季，一般又都是風多風大。東北風在古樹枯枝上嗚嗚作響的冬夜，狗不吠，鳥不鳴，小孩子嚇得不敢出聲，只聽見無數(shù)怪獸在院中嘻戲，在枝頭斗鬧。一夜北風，竟吹裂了干硬的地面，隨處可見一道道裂開的凍縫，窄可容豆，寬可進指。地凍如此，人更見傷。大人凍耳朵，老人凍手腳，小孩子們的臉蛋凍結(jié)了瘡痂，屁股凍得疼癢，整夜哭叫不止。
??? 冬天也自有冬天的樂趣，孩子們可以盡情地游戲撒歡。在冰上抽陀螺，在凍地上敲“兩頭尖”，三五成群地打雪仗。天晴無風的日子，找個高墻做依靠，兵分兩陣，畫地為城，開仗打線球（俗稱打蛋）。有時，強的一方會把另一方罰到二三里外的鄰村去。
二、冬夜樂趣
??? 冬季夜長。冬夜給我的記憶特別深刻。
??? 冬夜是溫馨的。夕陽落寒村，暮煙裊裊盡。農(nóng)家的冬夜就從晚飯開始了。一家飯畢，撤桌點燈。母親和小姑圍燈夜補，父親坐在燈影里抽煙，我則爬到熱炕頭上，偎依在奶奶懷里，聽奶奶邊搖邊唱“小老鼠，上燈臺”之類的童謠。那冬夜小屋里氤氳的溫馨，永久地定格在我幼小的心里。有時冬夜偶來一二鄉(xiāng)鄰串門，一籮旱煙葉，幾碗白開水，說古道今，談天論地，那鄉(xiāng)村妙語世間怪論，令人聽之不盡，思之不及。冬夜里最感人的一幕是母親紡線。為不點燈熬油，母親常常熄燈盲紡，“嗡嗡嗡——吱”的紡車聲一直響到雞叫天亮。在北風呼嘯滴水成冰的冬夜，每當我從棉葉熰熱的土炕上一覺醒來，母親總是停紡點燈，幫我披衣小解，又親手把我送回被窩，邊仔細地給我掖嚴被角，邊溫情地說：“睡吧”。于是，我又在紡車聲中重回夢鄉(xiāng)。
??? 冬夜是快樂的。年齡稍長，我的心便野起來。冬夜來臨吃完飯就往外跑，和小伙伴們?nèi)プ矫圆兀ネ獯蹇措娪?，分成兩幫去打坷垃仗，鉆到生產(chǎn)隊的磨屋碾屋里去逮麻雀。逮住麻雀就沾上煤油點“天燈”，見可憐的小麻雀燃燒著羽翼在夜空中滑過，我們就高興的歡呼笑嚷。那時年歲小，全然不知冬季天干物燥容易著火，現(xiàn)在想來還真后怕。
??? 上世紀七十年代，村村抓運動，夜夜搞宣傳。村小學高年級的學生，倆人一組，一念一喊，冬日里每夜廣播毛主席語錄。一人提馬燈拿語錄，一人手持鐵皮喇叭喊；念一句，喊一嗓，一段喊完就另移一處繼續(xù)宣傳。我們歲數(shù)小的孩子們，跟在后面看熱鬧，滿村跑，沿街轉(zhuǎn)。喇叭聲聲，燈火閃閃，這方喊罷那方起，村村街街夜宣傳，成了那時代鄉(xiāng)村冬夜特有的風景。還記得有一年，家里買了一只山羊，我自然就成了羊倌兒，夏天拔青草，秋天掃樹葉，到冬天里沒得喂了，我就和幾個伙伴在月明風清的冬夜里，趕羊去村外啃麥苗。冬夜放羊幾次被民兵發(fā)現(xiàn)，人呼羊叫的滿地亂跑。雖狼狽之極，但也驚險刺激。第二天還站在同學面前大夸其事，得意之情溢于言表。
??? 冬夜是神秘的。兒時的鄉(xiāng)村冬夜有處人氣旺相的地方——生產(chǎn)隊記工棚。勞動一天的社員們，晚上都去評工記分。記工員坦薄執(zhí)筆坐在油燈前，老隊長旁若無人歪在圈椅上（或橫躺在熱炕上）。記工員每報一個名字，隊長就懶洋洋地哼唧一個數(shù)字，也就是這名社員一天的勞動得分。工分記完，多數(shù)社員會繼續(xù)留下來講故事、侃大山，專講些鬼怪狐妖之類的恐怖事。我們小孩子聽時有趣，過后害怕，嚇得不敢回家，總覺得身后有鬼步怪影。我隊的記工棚就在牲口棚里間，飼養(yǎng)員休息的炕上。為了解決愛聽故事又害怕回家的矛盾，也為了貪圖飼養(yǎng)員用“篩漏子”燒燙的熱炕頭，我軟磨硬泡求得父母同意，搬鋪蓋住到了記工棚里?？烧l知，半夜常被熱炕焙醒，聽外間眾牲口的嚼草聲、反芻聲，如老怪竊笑，似厲鬼磨刀，再聯(lián)想到“半夜驢叫鬼開門”的說法，頓覺毛骨悚然，不敢起身，夜里憋尿幾至肚腹欲破。
三、跑凌軋花
??? 家住運河岸邊的我，在冬天的記憶里還有一次“跑凌軋花”的經(jīng)歷。
??? 上世紀七十年代，農(nóng)村是人民公社體制，鄉(xiāng)親們?nèi)币律偈成罾щy。生產(chǎn)隊每年分配的那四五斤皮棉，遠遠解決不了一個家庭的人員穿衣問題。生活用的被子、褥子，生產(chǎn)用的包袱、口袋，藍花條褲子粗布褂子，都要靠自紡自織?；蛑形缦碌匕尾?，或早晚田路拾柴，或工間休息，或走親訪友順路順手，祖輩母輩們含羞忍辱的背人偷拾點棉花。有時穿件肥大上衣，便于遮掩；有時扎起內(nèi)褲腳口，藏掖方便。對于這些，至今想來還一陣陣鼻根發(fā)酸。
??? 千辛萬苦偷拾來的那點棉花，不經(jīng)軋彈是上不了紡線車子織布機的。那時，我們山東“資本主義尾巴”割得徹底，百八十里找不到軋棉花的地方，而僅僅一河之隔的河北地界，倒是沿河村莊多有軋坊，誘惑著鄉(xiāng)親們不顧天寒地凍去跑凌軋花。當時，大運河常年有水，阻隔著兩岸往來，幾處碼頭渡口被公社工商人員查封甚嚴，很難闖關(guān)。多數(shù)鄉(xiāng)親只有冒險從運河的冰凌上跑過，往往險象環(huán)生。
??? 1974年深秋的某晚，有個河西小街子的軋花引渡人悄悄來到我村，秘密聯(lián)絡(luò)了五戶人家跟他過河軋花。當時講定：過河船錢可免，但途中遭查被沒收了自認；半夜可管一頓飯；軋花費不收，留下棉種即可。我當時十三歲，第一次參加了渡河軋花行動。我們一行6人，跟隨河西來人摸黑轉(zhuǎn)到徐莊村后，上了早等在那里的一條木船。驚恐中，小船在夜浪沖擊下艱難地駛向漆黑的對岸。軋花在村邊的一處空院里進行，一份一份挨著來，直持續(xù)到下半夜。在十一點時，軋花廠管了我們每人一碗開水兩個麥饃。
??? 時間又過了一個半月，地也凈了，天也冷了，河也封了。遍地可跑，隨處可過，到了鄉(xiāng)親們跑凌軋花的旺季。這時已不用引渡人來，左鄰右舍招呼一聲，聚起七八人背包就走。記的那夜月黑風緊，臉被凍得麻嗖嗖的。我們頂著寒風岔地而行，因曠野無遮，怕被發(fā)現(xiàn)，大氣不敢出，只聞見沉重的喘氣聲和急促的腳步聲。我們在甲馬營村西越堤而過，一溜直奔電灌站腳下而去。那時的河西諸村為了爭生意，竟把軋坊開到了河圈里。甲馬營電灌站對過河邊就有蒙古莊的一個簡易小廠，白天我們都踩過點的。當我隨人一路磕絆滾下河涯踏上冰凌后，兩腿禁不住打起顫來。一是河道風硬，確實凍得腿腳不好使喚，二是聽大人說過，每年跑凌軋花都有掉進冰窟窿里淹死的。眼看泛著青光的冰面，聽見到處是一片“卡嘣嘣”的炸凌聲，本來滑溜溜的腳底一傾斜，重重的滑了一跤。多虧肩上貨少，二叔相幫，我總算千難萬險跑到對岸。有了來時的經(jīng)驗，返回時就不那么難了，可偏偏又在我們越堤后不久，被夜巡的工商人員發(fā)現(xiàn)，一下攆了個燕飛。當時不敢朝本村跑，就照直向南奔田莊而去。幾經(jīng)周折，有驚無險，天麻麻亮時才回到家中。
四、挖河上工
??? 幾十年歷久彌新的記憶是冬天挖河的日子。
??? 1977年冬天，公社組織開挖七機營水庫，生產(chǎn)隊的男女勞力基本全調(diào)去了工地上。呼呼的東北風夾帶著雪粒在空中橫飛，打在人臉上火辣辣的生疼。被雪打濕的彩旗，在北風中沉重地晃動著，失去了往日呼啦啦的歡快，只有懸在電線桿頂?shù)膹V播喇叭，還在風雪中起勁地唱著樣板戲，給這寒冷的工地帶來一點虛幻般的熱情。
??? 挖河造水庫的活兒，是以生產(chǎn)隊為單位，一般是“兵分四路”。河底的掘土裝車，中間行走的駕車推土，上下跑動的拉鉤拖車上坡，坡上的平土起堤。這兩頭的活兒較輕，有女勞力承擔，推車的多是整壯勞力，拉鉤的則是些駕不了車的半大小子。當時，因我人小個矮，駕不了推車，只好拉鉤。豈不知，這才是最累的活兒。駕車推土的，空車時還能喘口氣，歇上一歇；這拉鉤的腳步一刻也不得停。拉上來一輛，下一輛還等著呢。一天下來，渾身的骨頭像散了架。每天收工后，全隊的工具都要集中放在工地近村的一個農(nóng)院里，抽幾個人留下來看管。為了多掙那幾個工分和節(jié)省家里的早晚兩頓飯，我就主動請纓留下看車，與另外幾個光棍農(nóng)民一起在房東的小耳屋里打下地鋪。一躺到草鋪上，就象是進了天堂，兩眼合上，一覺到明，尿了床也不覺得，夜夜弄得褥子濕嗒嗒的。數(shù)九寒天，這濕涼的被窩如何再睡得下。境迫事成，這還正合了我夜里讀書的習慣。那如豆的燈光，伴我度過了一個個北風呼嘯的冬夜，助我復習了初中、高中的課程，第二年高考，就終于如愿了。與我同村高考得中的，還有四五個參加挖河的青年。我不曉得，他們是否也曾累得尿床，然后熬夜讀書；我只知道，我們都屬于在冬天里成長，從挖河工地上走出來的那批人。
??? 冬天，是春天的孕母；苦難，是美好的產(chǎn)床。一個萬紫千紅的春天，不正是從這北風呼嘯冰封雪蓋中孕育誕生的嗎！
??? 時云山