??? 那天，是地處亞熱帶的老山戰(zhàn)區(qū)少有的大晴天，午后的太陽直射下來，把河流和山川照得明亮而刺眼。
??? 我正在哨位上觀察周圍情況，忽然從敵人陣地方向傳來炮彈飛行時刺耳的呼嘯聲。出于本能反應，我迅速轉身向貓耳洞跑去。
??? 此時，炮彈爆炸聲已連成一片，如晴空霹靂，接連在耳邊炸響。我從眼睛的余光里發(fā)現(xiàn)，不遠處一座無人居住的房屋瞬間夷為平地，一棵粗大的橡膠樹被彈片攔腰削斷，巨大的樹冠轟然倒下……
??? 我撲進貓耳洞，在一片黑暗里，竟然準確地摸到了電話機。我要在第一時間向上級報告情況，猛搖了幾圈電話機搖柄，聽筒里傳來接線女兵的聲音：“接哪里？”我喘息著說：“防化連！”“好的，馬上就來。 ”稍稍頓了下，女兵又說：“哥，你一定要注意安全！ ”話音一落，電話已接到連隊。
??? 報告完畢，我才靜下心來回味女兵的那句話。我與她素不相識，一聲“哥”卻讓我心生溫暖，兩眼潮紅。我猜測，她一定是在電話里聽到我這邊劇烈的爆炸聲，擔心我的安全，才像親妹妹一樣叮囑我。我內心很感動，這種沒有血緣卻勝似血緣的感情，叫做戰(zhàn)友情，是一起上過戰(zhàn)場、一起歷過生死的戰(zhàn)友情。
??? 戰(zhàn)友章小武被選拔到突擊隊，我們又稱“敢死隊”，就是最先向敵人陣地發(fā)起沖鋒的那些勇士。我敬仰他們，這些勇敢的士兵，才是我心中真正的英雄。章小武經(jīng)過一個多月的強化訓練，按照作戰(zhàn)命令，準備參加收復無名高地的拔點作戰(zhàn)。
??? 戰(zhàn)斗打響之前，章小武請了半天假來向我告別。也沒有什么為他餞行，我跑到路邊的小賣部里買了兩瓶 “高價啤酒”。其實，就是普通的啤酒，只所以價高，是因為當?shù)乩习傩彰八腊研≠u部開到了陣地旁邊，商品的價格也就打著滾地漲了好幾倍。
??? 我和章小武互相碰了碰酒瓶，咕咚咕咚把啤酒灌下去。然后，就是長時間的沉默。兩個人盯著腳下的盤龍江，湍急的江水打著一個又一個的漩渦，向著南方滾滾奔流……就像我們兩個人的內心，也翻滾著悲壯的浪花。我們都知道，也許這一去就是永別。因此，任何的話語此時都顯得多余。
??? 終于，章小武打破了沉默：“如果這次我回不來，替我照顧好老娘?！薄斑@個你放心，你娘就是我娘！”說完，我們兩個人抱頭而哭。
??? 血濃于水，情深似海。兩個普通士兵悲壯而簡單的告別儀式，一個請求，一個承諾，凝在一起卻是這個世界上最珍貴的戰(zhàn)友情。
??? 曾經(jīng)有很多人描述過老山戰(zhàn)場的貓耳洞，甚至有人稱之為“人間地獄”。這樣的說法一點也不為過，有個作家到前線采訪，看過貓耳洞生活，他說士兵們在貓耳洞里蹲上一年，連兒子、孫子那一輩的苦都吃了。那是怎樣的艱苦啊，低矮狹窄、悶熱潮濕、蚊蟲叮咬、老鼠毒蛇……吃喝拉撒全在里邊，就算條件最差的監(jiān)獄，也要比貓耳洞強上一萬倍。
??? 我們在里面生活不是一天兩天，而是一年兩年，還要時刻緊繃著一根弦，隨時準備迎接死神的光臨。別的不說，因為與世隔絕，光是那種難耐的寂寞，已足以使人崩潰一千回。
??? 在這種環(huán)境里結下的戰(zhàn)友情，可不可以說，比鐵還硬，比鋼還強。因為在這樣的環(huán)境之下，如果不是戰(zhàn)友之間互相關愛，互相鼓勵，就算再強大的內心，也難以承受這一切的一切。
??? 45度的高溫高濕，讓北方士兵吃盡了苦頭。為了避免皮膚潰爛，我們進行的是一場裸體戰(zhàn)爭。貓耳洞里，每個人都是一絲不掛的，戰(zhàn)友之間已經(jīng)沒有了半點隱私。平時，人們形容小伙伴的親密無間，常常說“他們是光著腚一起長大的”。我和戰(zhàn)友們是不是可以自豪地說，當年我們是一起光著身子打過仗的。
??? 一起蹲過貓耳洞的戰(zhàn)友，絕對勝過親兄弟。遇到山洪暴發(fā)，或是敵人炮火封鎖嚴密，貓耳洞里缺水斷糧是常有的事兒。就算渴得嗓子冒煙、餓得眼冒金星，我們總是把最后一口水、最后一點吃的留給戰(zhàn)友。而面對危險，戰(zhàn)友們卻總是挺身而出，把生的希望給別人，把死的威脅留給自己。
??? 什么是過命的兄弟？只有上過戰(zhàn)場的人，才有最深切的感受。在一次戰(zhàn)斗中，一枚哧哧冒煙的手榴彈落在我身后不遠的地方，戰(zhàn)友小剛把我撲倒在地，用他的身體掩護了我。我毫發(fā)無損，他的胳膊和腿上都受了輕傷，幸無大礙。要知道，在開赴前線之前，臨戰(zhàn)訓練時，因為意見不同，我和小剛曾經(jīng)鬧過矛盾，而且因為誤解，兩個人好長時間不說話。今天，小剛舍命掩護我，我內心里除了充滿感激，更多的卻是內疚。我一邊給小剛包扎，一邊說著感謝的話。小剛卻輕描淡寫：“如果是你先發(fā)現(xiàn)，也會這么做的。 ”我使勁點點頭，是的，不僅我會這樣做，在戰(zhàn)場上，每一個戰(zhàn)友都會奮不顧身去這樣做。
??? 一起上過戰(zhàn)場的戰(zhàn)友情，是用鮮血凝成的。
?? 馬澤友