杰受教于扈魯先生既久，先生獎掖后學(xué)，不遺余力，余所得尤多。往昔承蒙教澤，相從譚藝，譏評古今，雖積年睽隔，不可弭忘。來京數(shù)年，久不相見，道阻且長，為之惘然，其間常聞?wù)f先生佚事，志于道，據(jù)于德，依于仁，游于藝，留心翰墨，成就甚多，余私心甚慕，惆悵無極。年初，得先生眷顧，惠贈畫作及光盤，余捧讀再三，喜忭無已，感佩之至，迅疾去電，恭奉問候，聆聽先生教誨。然電話時短，未盡所懷，故復(fù)斗膽撰文一篇，追念舊事，并悉陳其愚，而觀葫蘆畫作之感亦極意一傾吐耳。余不擅丹青，所言多不稱意,其中多有未能應(yīng)節(jié)合拍者，惟先生諒察。
癸酉夏，余負(fù)笈求學(xué)于孔圣人故里，四年既成，即于該地謀一職，不久得識扈魯先生，漸知先生乃一時俊彥，質(zhì)厚而氣和，貌恭而行遜，遇人無論親疏貴賤，鈍智愚賢，皆和而易，儉而裕，汜愛如一，遂景仰至深，惜無深交，至以為憾。辛巳春，得以與先生共事，何其幸也！相處數(shù)年，常見先生蚤夜以思，盡力而為，以誠自處，以謙處人，勞則居先，而功則居后，德行廣獲眾譽。當(dāng)是時，余意氣方盛，驕矜自若，常茫然不知所從。蒙扈魯先生不棄，言傳身教，指點迷津，方不至于誤入歧途。余日間為公事所累，忙而無緒，雜而無章；晚間無事，常與友人酣飲笑謔，窮極一時之樂，任年歲蹉跎而不自知，嗚呼，幸得先生曉以大義，多加勸勉，催我上進(jìn)，常有醍醐灌頂之言，獲益良多。
先生對杰教益尤甚者，乃為習(xí)書一事。何哉？余研習(xí)書法之途，亦實由先生勉勵而致之也。余本不精于書法，偶有臨池，僅求自娛。丁亥年冬，意欲投中石、守安先生門下，攻讀博士學(xué)位，然心惴惴焉，恐為眾人笑，以為不自量之舉也，以此事問于先生，曰：甚善，有志之舉，務(wù)須奮發(fā)而成也！所言振聾發(fā)聵，至今在耳。余能入中國書法文化研究院研習(xí)書法，得聆大師教誨，而今粗通文墨，學(xué)業(yè)乃成，幸依仗先生當(dāng)時點撥之恩。
天下之至難者，為學(xué)而已矣，所貴持之而恒也。千百世之中，四海之內(nèi)，雖英才志士，亦難以恒是，即一人之身，先喜而后厭者，固往往異矣。人各有所嗜好，獨有志奮力為學(xué)者，世間甚少矣。問其由，憂患寒饑之?dāng)_，又有名利之困，加之才力精力年長日退，求學(xué)問道進(jìn)尺寸如走千里，或有稍進(jìn)者而學(xué)不得其術(shù)，學(xué)焉而不能成，成矣而不能極其至，欲追古人最上之境而從之，難之又難。然扈魯先生最為人所稱道者，少年即志于學(xué)，勤學(xué)不殆，雖艱難困厄而恒是如一。憶及《扈魯畫語》編輯之時，余讀先生自序，再三諷誦而不能已，且愧且感，先生求學(xué)之艱辛，令后生動容，慨嘆良久。古人有言，鍥而不舍，金石可鏤，自古成大事者，莫不如此?？嗥湫闹?，勞其筋骨，餓其體膚，空乏其身，憾乎？幸乎？天將降大任之言，其不如是乎？
畫如其人，扈魯先生之道德、品格、學(xué)問、文章、境界、精神，乃至歷練、處事、性情、喜好，均可于其畫中洞悉。余隨先生多年，得睹其大作甚伙。早期畫作樸實，重在立其本，中西皆有涉獵，諸法均有修行，廣獲而精導(dǎo)，熟習(xí)而湛思，用功之勤，其時師生好友多有記述。如此治畫之久，必悠然于自得于其心，水到而渠成焉，未有可以速化而襲取之者。十?dāng)?shù)年之后，先生畫風(fēng)又有一變，本其源而達(dá)其用，隨類賦彩，形神皆善，道器相備，收放自如，精粗輕重駕輕就熟，筆情墨意漸入佳境矣。非有絕人之資，勤篤之力，其孰能與于此？
先生作畫為人，令人畏且佩者，一曰篤于學(xué)，二曰善于變。文藝之道，首要之事，尚古也。入古方可出新，本立而后道生。先生于古今中外無所不窺，而終歸之于葫蘆畫作。先生自幼家貧，生活起居莫不與葫蘆相伴，對其極為摯愛。及其年長，雖久疏田園，然對葫蘆亦未曾忘。后遂以葫蘆為題作畫，專意于此，不復(fù)旁顧，獨辟蹊徑，多有創(chuàng)獲。于畫事之余，旁涉葫蘆收藏、鑒賞及葫蘆文化研究，問墨先生兼及書道，諸藝融會貫通，相得益彰。后自號扈魯，創(chuàng)立葫蘆畫社，編輯報紙，出版專著，承擔(dān)課題，舉辦展覽，光大葫蘆文化，躬行實踐，不事表曝，無意于名而畫名益顯，遂以獨特之姿立于畫壇。
余居曲阜時，隨扈魯先生多年，于先生之葫蘆畫作所見尤多，雖不解精髓，竊以為得其大概矣。然己丑年夏重回故地，得與先生有握手之歡，至畫室，得示新作若干，大喜且詫，變色失步，不謂先生銳進(jìn)一至此也！觀其畫，或鴻篇巨制，或玲瓏小幅，皆為神品；及其枝葉、莖干、形態(tài)、顏色、性狀，自有妙處；其濃淡、枯濕、曲直、輕重、屈伸、張斂、大小、收放，變化奇詭，不可言狀。若非胸中有萬千物象，下筆方能生神邪？先生筆下葫蘆各色不一，躍然紙上，與天地生生之氣自然湊泊，其畫可觀，可聽，可觸，可讀，可懸于室，可納于心。遠(yuǎn)觀而近賞，心暢而神怡，枯藤繞籬，瓜瓞連綿；西風(fēng)蕭瑟，鳥鳴啾啾；好風(fēng)蕩漾，映日搖暉；碩實靜臥，枝動葉飛；雨后聽鐘，靈匏坐禪；翻若舞袂，抗手相招；迎之未來，攬之已去。其田園之清樂，福祿之意態(tài)，筆墨之情韻，文化之淵源，形諸三尺素紙而意接千里之外，目視所及，辭窮而力窘者，孰能達(dá)其意哉！
迨至回京，常夙夜不解，先生之畫何以精進(jìn)而臻高古之境也？然未及明曉之，偶上葫蘆畫社網(wǎng)站，大驚，深嘆異，又見先生畫風(fēng)蕩然一變，筆墨形跡放逸超邁，倏忽萬變，絕不可御；赤橙黃綠淋漓酣暢，潑灑縱意，有色有澤。余觀其畫，常以書法之理推論之，其筆法跳宕騰挪，仿佛有覺斯、二水、文長、青主意，其墨色洇暈散漫，亦仿佛有鐘鼎、碑碣、磚瓦、崖石意，復(fù)嘆先生用功勤勉之至哉！其畫境界高古，然皆寓于平淡，有繁應(yīng)之以簡，有濃調(diào)之以淡，有色和以其聲，有形更具其神，有雅不廢其俗，可精工細(xì)作，可潑墨揮灑，可中西互用，可古今融通，自然天成，不事雕飾，無意于佳而佳。其葫蘆無論大小，皆若承仙露，博極而約，淡蘊于濃，離之愈遠(yuǎn)，即之愈工；其藤蔓無論曲直，皆骨力洞達(dá)，無疆無界，無束無拘，凌亂若狂草，通暢若涓流；其顏色全無定法，皆肆意涂抹，龍之不馴，虹之無端，青黃甚佳，紅藍(lán)若何！
畫中印象尤深者，西風(fēng)之淡墨飛揚，瓜瓞之重墨輕染，金風(fēng)之紛拏糾結(jié)，秋日之縱橫闌干，禪光之空靈通透，萬象之不雕不琢，童趣之陶然天真，知音之惺惺相惜，秋思之枝蔓盤曲，飛雪之斑斑點點，凡此種種，不一而足。其未及盡言者，非其不工，遍檢一過，均覺美善，非三兩言可以盡述也。而問墨先生之書法，始知書畫同源之說不妄也，逸筆草草，各體皆工，神工鬼斧，倒泄天河，恍若泰山之云，又若新鏡乍開，萬象畢出，籠罩百家，吾等后學(xué)者只可用心揣摩，景仰再三，更不可盡述也。
嗚呼！時值辛卯夏日，追述往舊，發(fā)吾感慨，駐筆嘆息，竟不知所言。數(shù)年間，得見扈魯先生風(fēng)流之懿，銳進(jìn)如斯，抑猶足幸者邪。再數(shù)年，先生之功力必大有進(jìn)益，廣乎邈乎，可遙想而不可企及，雖相隔千里，余將引頸南望，日夜傾耳跂足，敂之訊之也。
□李杰（本文作者系中國書法文化研究院博士研究生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