王鑫鑫

朔風(fēng)乍起，吹進了爺爺?shù)脑郝?，也吹到了爺爺?shù)哪强勉y杏樹上。樹上的最后一片葉子便隨風(fēng)打著轉(zhuǎn)兒，極不情愿地飄落在了院子的角落里。爺爺望著光枝禿葉的銀杏樹，又開始喃喃自語了：“熬不過這個冬天，我就可以下去陪你了?！笨磥?，爺爺這話肯定又是對奶奶說的。

這棵銀杏樹，是奶奶去世那年，爺爺親手栽種的，如今他們已相伴七八年，銀杏樹也有碗口粗了。前些年，兩只鳥兒在樹杈上做了窩。爺爺見了，便叮囑我們誰也不準(zhǔn)對這個鳥窩搞破壞。就這樣，一連好幾年，每到春天，到南方避寒的鳥兒都會重新回到這個溫馨的“家”繁衍生息，鳥窩時常傳來鳥兒們嘰嘰喳喳賣弄喉嚨的聲音。這時爺爺就會和我念叨：“鳥兒又回來了，可你奶奶再也回不來了?！?/p>

奶奶是2010年10月11日離世的。她走的那天，爺爺雙手握著奶奶的手不放，握了好久好久。壽衣是爺爺親手給奶奶穿上的，他呵斥我們誰也不用幫忙。他把壽衣抻得沒有一絲褶皺。奶奶安詳?shù)靥稍诒桌?，臉上沒有一絲被病痛折磨時那痛苦的樣子，就像是睡著了。永遠地睡著了。

爺爺一直坐在冰棺旁的椅子上，默然地看著奶奶，好像等待著她醒來。一連兩天，爺爺不吃飯，也不開口說話，好像是依然跟奶奶斗氣：“睡吧睡吧，你不吃飯，我也不吃?！?/p>

按習(xí)俗，這天午后要去火化。街坊鄰居們剛剛抬起奶奶的冰棺準(zhǔn)備往外走，爺爺突然撲倒在地，扯地喊天地哭了起來：“正蘭啊！你快點起來??！你這是干嘛去啊！”所有的壓抑、悲傷都凝聚在這一瞬間，噴涌而出。爺爺蹲坐在地上，盡情地宣泄著自己的情感。那是我第一次見爺爺哭，并且哭得那么傷心。

爺爺?shù)目藓奥暎屛乙庾R到，以后我再也不會見到奶奶了，哪怕是逝去的、無意識的身體。我跟在抬冰棺的人群后面哭著喊著：“把我奶奶留下，把奶奶還給我?！鄙n白、無力的聲音隨著風(fēng)刮走了，遮陽傘下的奶奶依舊面無表情，靜靜地被抬上靈車?yán)吡恕?/p>

奶奶下葬后的那天晚上，我陪爺爺一起睡。半夜，我被一陣壓抑的哭聲驚醒，只見爺爺坐在床頭，雙手捂著臉，嘴里咬著被角，身體一抽一抽地顫抖著。我趕緊伸手從背后抱住爺爺：“爺爺，別哭了，奶奶走了，我陪著您呢?！?/p>

爺爺見我醒了，緊緊抓著我的手，長嘆了一口氣：“孩子，你奶奶真走了啊！白天我不敢哭，夜里你讓我痛快地哭一陣子吧！我這心里難受?。　焙谝估?，我默默地看著爺爺孤獨、模糊的身影，任由悲傷欲絕的思緒織滿屋子，任由痛徹心扉的淚水打濕被褥。他哭，我也跟著流淚，過了好久，爺爺才漸漸平息。

后來，爺爺不止一次地給我講起他和奶奶的故事。太爺爺去世早。太奶奶便一個人帶著爺爺回到了娘家。太奶奶要強，一輩子沒有再嫁，含辛茹苦地帶著爺爺過日子。爺爺也努力求學(xué)上進，成年后在鄉(xiāng)里的供銷社上班。在同事的介紹下，爺爺認(rèn)識了奶奶，兩人情投意合，一見鐘情。交往一段時間后，爺爺便托人去奶奶家提親。奶奶家嫌棄爺爺家孤兒寡母，不同意這門親事。奶奶卻看準(zhǔn)了爺爺，在和家人多方商量無果后，不顧家人的反對，毅然進了爺爺?shù)募议T，和爺爺過上了日子。

我真佩服奶奶的勇氣，那可是封建社會??！也不知道爺爺哪來的魅力，讓奶奶如此義無反顧。從那以后奶奶和娘家人便斷了來往。這也怪不得奶奶，因為奶奶多次主動帶著爺爺回娘家，她娘家人卻不理不睬。直到后來我爸爸的出生，再加上友人的說合，兩家人的關(guān)系才慢慢緩和。

記事起，爺爺和奶奶一直相敬如賓，沒為一件事情紅過臉。奶奶生病后的那幾年，爺爺也是一直東奔西走，帶著奶奶四處求醫(yī)，無微不至地照顧著奶奶。每天都像哄孩子那樣哄著奶奶喝中藥，變著法子讓奶奶開心。我經(jīng)常見他們手拉著手，哼著變調(diào)的歌，一起趕集逛街，一起運動。就在那時候我明白了什么是愛情。

奶奶走了，走得悄無聲息，爺爺不久也接受了這個現(xiàn)實。老院里只剩下了孤苦伶仃的爺爺，還有那棵他親手種下的銀杏樹。我經(jīng)常見爺爺對著那棵銀杏樹嘮嘮叨叨。后來我才知道，爺爺種銀杏樹就是為了懷念我的奶奶，他在跟奶奶說話。那棵銀杏樹種在了院里，卻長在了爺爺?shù)男睦铩?/p>

周末一大早，我起床后去看望爺爺。他扶著那棵銀杏樹對我說：“昨天我又夢見你奶奶了，其實她就沒走，一直在院子里陪著我呢。”